“起立。”
教室内传来一如往常的信号，学生们一一随着声音站起身的同时，课堂也在这标志性的开端中迎来了起点。
“坐下吧。”
讲台边的老师摆了摆手，示意道。
到这为止都是极为平常的日常演练，毕竟每天相同的事情会发生六七次，一段时间下来这些都成了基本动作了。
只是今天有些意外。
“……兔神，你在干什么。”
在全场坐下后，老师皱着眉看着唯一的例外，点了他的名字。
“那个……有东西……”
例外者是个外貌有些腼腆的男生，但同时看上去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稍显病态。
在回答的时候他的视线并未看向讲台上的老师，而是对准了自己座位的椅子上。
尽管那里看起来空无一物。
“好吧，等你想坐下了自己坐。”
“嗯……”
老师自己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话，对象是那个兔神的话，他认为没有必要太过追究其所说的话，毕竟结果都是一样的。
而没过多久这个名叫兔神鞠守的男生就在一阵阵的议论声中自行坐下了，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自顾自地顺着今天课程应有的内容打开了课本，并试图用特意留长的刘海遮住自己的双眼……尽管还没有完全长到那种地步。
只是，骚动却没有停止。
“呐，没事吧？”
从鞠守的身边时不时传来关心的话语，但没有人期望着他的回复。那些本身就不是对自己所说的话——鞠守很清楚地知道这些，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被“同情”着。
空气中弥漫着令他感到不太舒服的味道，所有的视线和话语都朝着他集中而来，正如每天都会经历的那样，他再一次成为了教室内言语漩涡的中心。
兔神鞠守是特别的存在。
这并不同于“他有着很高的智商”“他有着出众的外表”这些主观论证的特殊性，他的特别是与生俱来且铭刻于其存在之上的——
他可以看见不存在的东西。
当然不存在的话是不应该被看见的，只是，鞠守所能看见、所能接触到的一些东西，一些被他自己命名为“禁目”的东西，并不存在于常人的世界之中。
比如刚刚出现在椅子上阻止他坐下，现在又爬到了他脑袋上的这只白色公主兔。
“我想吃辣的，快去买给我。”
而且是只会说话喜欢吃辣的公主病兔子。
“等下课啦……”鞠守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生怕被别人听到。
他并不担心关于禁目的事暴露，不如说根本没人会相信他。他所厌烦的，是“成为他人的视线中心”这件事。
除了鞠守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他之外的所有人而言，眼前所发生的事仅仅只是一个被公认为闷骚且神经质的男生在与空气斗智斗勇。
虽然一系列的称号在他被校医鉴定为“轻微精神病患者”后一度烟消云散，但他在他人眼中数不清的怪异举动，却导致鞠守被视为“怪物”的日子此消彼长地成为了某种共识。
而他的病症，则进一步加深了人们对此共识的认知度。
只是现代人对怪物似乎没那么害怕，这样一个最初略显不太合适的称呼，随着鞠守因为自己的“特别”而遭到越来越多同情心的洗礼，开始在不同层面的意义上变得合理了起来。
过量的同情会催生孤立，注定不合群的怪物在人类的聚落里只会沦为同情心的泼洒对象，并且，与此同时，彻底撕裂其成为“同类”的可能性。
反而是鞠守被“定性”为精神病患者之前，那些附着于他身上的未知性更容易让人心生畏惧，而这也是“怪物”称呼最早的来源。
人们最初对鞠守怀有的恐惧感在病症确认后烟消云散，转而成为了所谓的“同情心”。
总之，鞠守早已在泛滥的同情心中被剥夺了与他人共同度过学校生活的权利，如今仅仅是作为一只用于观赏的动物监禁在名为教室的动物园内。
所幸的是，他已经习惯了。
————————————
无趣的45分钟过后，下课时间如约而至。
鞠守很快就溜出了教室，逃脱的过程甚至给了他一丝安全感。
他的头上依旧顶着那只白色公主兔，现在也是在为了她而行动着，虽然还没到饭点，但校内的小卖部是提前开着的。毕竟之前就和白兔约好了下课后为她找一些辣的食物，而在整节课的途中鞠守也一直在思索着用怎样的食物可以满足她的胃口……
“辣条就可以了。你们人类很喜欢的吧，那个叫零食的东西。”
“哦、哦……”
路上白兔子自己给出了答案，意外的相当俗气。
不如说她会提到辣条让鞠守有些讶异。
即便是在路上，兔神鞠守也时不时会看见其他的禁目在看着自己，除了头顶上这只来往已经有了一段时间的“喜欢吃辣有公主病的白色公主兔”（这真的是她的名字）以外，他还在路边的草丛里看到了浑身插着针在装死的玩具熊，以及明明是高中课本内容却只有小学算术题的练习册等等……
禁目是以人们的愿望、执念、思念等意识形态为基础而诞生的，在与其打交道的十多年里，鞠守逐渐发现了它们得以存在于这些奇形怪状的身体和规则里的原因，例如那本把自己当扫帚正在清理灰尘的练习册，毫无疑问是来自于学生们“课本内题目太难而以开玩笑的心态期望题目像小学数学题一样简单”的想法，由于这一想法重叠的次数过多，逐渐便在最后一人的念想下形成了以练习册为外貌的禁目。
至于清扫灰尘的举动，只是因为使其诞生的最后一人当时恰好在扫除罢了。
类似的情况数之不尽，包括此刻正趴在鞠守脑袋上的那只兔子在内，也是基于相似的情况而诞生的。
禁目们以十分随意的形式出现，又以十分随意的执着影响着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它们几乎从未被人类所完全发现，毕竟没有人会把自己某天不小心平地摔的事怪罪于幽灵鬼怪上，更不用说是“相信它们存在于世”了。
偶尔禁目会引发出一些所谓的“神秘事件”，当然，结果还是一样的。再怎么疑神疑鬼的人也不会认真地将鬼怪纳入思考回路里，顶多是将其视为一种“可能性”而非确认其存在，或许正因如此，能够亲眼看到禁目的兔神鞠守，对禁目有着额外浓烈的吸引力。
某种程度上，他是个被禁目所爱着的人类。
（啊对了，差点忘了。）
买好辣条后，鞠守一边自己一根根拿出辣条并递进头上白兔的口中，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本手掌大小的小册子，随后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和红色墨水的痕迹，这是他特地用于给那些难以与人交流的禁目们“留言”的小册子，他将其称之为“禁言册”。只是，由于禁目们争先恐后地想要在鞠守心中占据第一的地位，这些原本是字的墨水一层层地全部叠加在第一页上，导致整页只剩下一大片黑红相融的涂鸦，根本看不清写了些什么。
他有时会以此来判断和测试对方是否能看到禁目，当然在失败了太多次后这一举动已经不再被重复了。
禁言册的第二页则是反差极为强烈的一片空白——没有谁想要屈居于他人之后。即便如此，鞠守每天还是会去翻来第二页，以确认是否会有新的消息留在这里。
“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结果和预料的一致，他叹了口气，将禁言册收回衣服里的同时，再次取出一根辣条递向了头顶。
“哦呀，这不是‘怪物先生’嘛。”
不幸的是，在回到教室之前，来往于教学楼与大厅与小卖部的路上，他被一群像是在脸上写有龙套两字的男生群体挡住了去路。
实际上也就三个人就是了。
“嗯……”
鞠守本以为在上课铃声即将响起的时候回去可以万无一失地确保不会遇上糟糕的情况，结果在时间差的引导下却遇上了更加难缠的家伙。
“都快上课了你在这干什么呢？”
带头的短发男生朝他问道。
“买东西……”
“啊？呃……辣条？你居然喜欢这种东西吗，虽说挺适合你的。”
在“垃圾食品”这一层面上。
“不是……”
“哦，我知道了。你不是天天说自己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嘛，该不会你偷偷交了个看不见的女朋友吧，那俩人都告诉我了。那可真是让人羡慕啊？什么啊，你小子是小说男主角吗？”
短发男生歪着脑袋指了指身后的跟班说道。那两个“跟班”各自留着遮住半边脸的刘海，看上去像是一对双胞胎，在被短发男生指明的时候同时拼命点了点头。
“我没有……”
“我就说嘛！！你这样的人当然交不到女朋友啊！！”得到了想要的答复，短发男突然大声朝着与自己同行的二人喊了起来，仿佛这一事实是什么值得被众人分享的“乐趣”一般，“喂你们听见了吗，别人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好嘛，人家是精神病患者，随便捏造事实迫害别人可是要赔偿的！”
“啊抱歉！我们把兔神先生得了精神病的事情忘记了！精神病真是很可怕呢，精神病！”
两个跟班依然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同时开着口，以重叠的话语嬉笑着应和了两句，满是嘲弄的意思。
（又开始了……）
鞠守默默地看着几人，思索着自己所该做的回答。
有越多的人同情，也就会有越多的戏弄与嘲笑，在被定义为弱者的那一瞬间，鞠守便注定是个他人眼中不会反抗的玩偶。
而他自己也并不想要特地去打破什么规则，他所期望的，只有更少的视线，更少的关注。
好在仅仅只是三人的话，无论那是怎样的目光，至少在数量上不会让他感到难堪。
鞠守很快就有了答案，他知道这种时候该怎样最大化地减少自己的麻烦。对方的心情看上去还不错，那么只要他足够满意，上课铃声必然会成为这一插曲的休止符，所以，现在只要不去做多余的事情就好了，情况并没有那么糟。
只是，此时他的眼角里，瞥到了一个正有意无意缓缓向他走来的，意料之外的人物。
“不过我这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哦？虽然那是个没人要的人渣，但你这样的人，肯定还是和那家伙相当般配的啦。”
“呃……”
然而短发男生此时的意犹未尽，却让他们把原本完全不相干的麻烦放在了天秤的一侧。
（诶，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提到那个人吗……）
鞠守提心吊胆地看着毫不知情的三人身后那个不速之客，心里默默祈祷着。
他甚至还悄悄指了指他们身后的方向，可惜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重视。
而成为难题导火索的话语，就这样顺势从短发男生的口中说出来了：
“你应该知道的吧？那个外号叫什么‘恶魔之女’的女人，单是看到她我就嫌烦，跟你差不多。所以说啊，你们凑个一对简直不要太——咕噗！”
话音未落，有人突然拿着手机拍到了他的脸上。
在奇怪的叫声过后，短发男生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谁啊？！”
“你在说的，不会是千代子吧。”在所有人都仿佛心脏骤停的这一刻，闯入其中的少女以自己那娇小的身材挡在了短发男和鞠守之间，“那我大概认识她哦。”
“噫……”
毫无疑问，这正是短发男那些恶毒话语的唯一对象。
鞠守目睹了短发男生的神色在短短数秒内经历了先上天后入地的奇妙反差，心里萌发出的更多却是某种本能的求生欲望。
（明明矮了一截却是矮个的那一方更有威严……）
鞠守心想。
像是迎合了召唤应声出现一般，那个名为恶魔的少女就这样与怪物先生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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